陈朝晖:HIS人生,HIS一生
大学毕业,我回到了家乡浙江温州——一个著名的江南小城。当时的小城正处于经济改革开放的最前沿,民间经济基础还算不错。但不得不承认在那年代,家乡人们的文化、科技意识,以及相关的城市基础设施建设还非常薄弱。好在当地有一所还算不错的医学院校,有一批“敢为天下先”的医院管理者。毕业三年后的1992年岁末,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见了时任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副院长谷定英,一位来自医学世家、对信息化情有独衷且有志创新的医院领导。在他的激情和执着感召下,我用所学的“隔壁专业”的知识(我的大学专业本来是生产过程自动控制)把几台个人电脑用同轴电缆连接起来,并在Novell v3.10 + MS_DOS 3.0环境下用dBase III写下了我HIS人生的第一行代码。从此开始了HIS探索、开发、建设的人生旅程。一发不可收拾,再无回头。
扬帆启航
上世纪九十年代医院信息系统建设伊始,要想把使用人员(当时主要是财务收费及财务管理人员)从几十年传统的账务平衡思维转向信息化流程逻辑,从拨动算盘转向敲击键盘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时又要避免当时国内部分医疗单位“大手笔”地一次性采购几十台计算机,装好后却无相关软件配套,只能当电子打印机使用的尴尬局面(要知道那个年代,一台286个人计算机的价格差不多可以买下温州市区一套60平方米住宅),谷院长为我们定下了“小步快走”的原则,这也成为之后温州各医院信息化建设的总指南。充分体现了温州模式下的“精打细算”。
与大多数医院信息化建设的历程类似,我也是从财务收费系统开步启航的。第一个开发并上线的系统(现在看来应该叫“功能模块”吧)是“住院收费结算”。“需求”对当时的使用部门和人员来说是一个非常迷茫的词。同样的,对于我一个根本没搞清楚什么是“借方”、“贷方”,且从来没有住过院,身体倍儿棒的毛头小子来说,要写出一套与医院财务管理相关的应用系统软件,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为了了解医院相应的业务操作和管理流程,我一头扎进了住院收费处。每天跟班学习记账、催帐、打算盘、做汇总报表,顺便也“学会”了如何与各式患者沟通交流,当然也包括各种吵架的方式和用语。财务人员手工记账、结算、汇总等日常工作的强度,以及他们的责任心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段经历,在日后一次与同行交流中,兄弟医院的一位财务人员有点好奇地问我:“你到底是收费处的还是搞电脑的......”。这个问题还真是着实让当时的我小小地骄傲了一下。上班时间跟着财务科的老师们学习医院日常业务流程,下了班我就要把思维转回到自己“世界”。如何让一台80286CPU+1M内存,配置14英吋640X480分辨率CRT显示器的无盘工作站运行得更加流畅,如何使dBase III这样的“小微”数据库(表)记录十万条以上的数据记录,如何利用滚筒式打印机打印发票以节省设备配置成本,如何保证印刷好的空白发票在套打时不串行,同样为了节约成本改压感纸发票为并列普通纸发票......很多在现在看来根本不是“事儿”的事儿,那时几乎都是“攻关课题”。
在当时的系统软硬件基础上,任何一条不精准的程序语句,或者一个没有及时关闭的文件接口都有可能导致系统因内存溢出而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开发测试过程中我还遇到过一个奇怪的现象:当dBase数据文件(表)中的字段超过20个,同时记录数超过2000条后,如果对含有小数的数值字段进行全表求和计算,会偶发性地出现求和结果与实际结果存在一个精度位的误差。比如计算收入表总合计金额时,可能会有正负0.01元的误差。且该现象的出现与DOS系统版本、电脑主机板BIOS版本均有相关。这可让我这个刚刚动手写软件代码的“小白”痛苦了很久。DOS版本还好办,但主板BIOS可不是能够随意变换的。半个多月后,在一位自控专业师兄的指点下,终于找到了问题根源所在:16位计算总线的特殊缺陷,在特定的软硬件系统环境下进行小数位十进制与二进制转换计算时,会发生精度误差。通过这个问题的解决,我知道了软件开发不仅需要熟悉日常工作流程规范并能够进行逻辑优化,同时还要懂得如何规避设备系统软硬件环境的BUG。历时六个多月,在各方共同努力下,住院收费系统的第一个版本于1993年7月在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顺利上线。当我看到收费人员平均每人每日汇总报表时间从60分钟缩短到不足10分钟,每患者出院平均结算时间从近20分钟变成不到5分钟,心中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门诊收费系统的开发建设同样要面对很多在现在看来根本不是“事儿”的困难。与住院收费系统不同,门诊收费系统首先要解决程序操作的效率。当时一位熟练的门诊收费人员每张发票平均的出票时间约为3分钟。在那个身份证并不强制使用的年代,要想减少操作时间,第一个要解决好的是如何准确快捷地输入并记录患者基本信息。经反复讨论评估,谷定英院长大胆提出参考银行的做法,采用磁卡技术管理患者信息。或许现在很多人听到这个并不以为然,而且对于2023年的今天来说,磁条卡这项“落后”且“不安全”的技术已经成为了历史的记忆。但如果把时间“回拨”到上个世纪的1994年,中国银行长城卡、中国工商银行牡丹卡在全国的总发行量刚刚过百万,普通的储蓄用户手中还只是纸质存折,持有磁条式“银行卡”在那时还是高贵身份的象征。为了保证银行卡信息的安全,当时市场上允许公开销售的磁卡设备仅可对磁条卡第二轨信息进行读写操作。如果咨询(在那时,也许用“打探”这个词更应景)三轨读写设备,立刻就会招来周围警惕的目光。
确定了技术方案,我们立刻动身来到素有“中国电子第一街”之称的深圳市华强北路。在那个没有搜索引擎的年代,我们只能采用“人工”的“智能”方式:到当地翻电话黄页、收集电子市场宣传页、沿街走访商铺寻找磁卡及卡具的生产厂商。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生产厂商,还要解决设备接口。因为那时设备出厂时并不像现在这样随机附带有完整的驱动程序与接口函数,DOS环境下更没有什么“即插即用”的现成便利,一切都得自己动手按厂家提供的设备“指令集”编写相应的数据通讯传输模块。1995年7月1日采用磁卡技术的门诊收费管理系统正式启用。就诊磁卡的使用同时替代了在温州沿用了二十余年的“公费医疗记帐单”。还“误打误撞”地为温州市公费医疗(即现在医疗保险体系的前身)管理信息化建设铺了一块“奠基石”。虽然没有资料证明这是多大范围内的“首家医疗就诊卡系统”,至少在浙江省可以说是“首开先河”。
在此后的二十余年时间里,磁条式就诊卡技术几乎被全国所有HIS系统采用。门诊收费系统启用后,医院收费人员每张发票平均的出票时间缩短为不足30秒。不过系统刚刚启用的时候,我却接到了门诊收费处关于“电脑太慢”的反馈。经现场反复评估测试,终于找到原因:手工收费开票时,从患者把收费凭据、现金等递入窗口开始,收费人员清点现金、找零并填写票据,在差不多三分钟的时间里几乎是从头忙到尾。门诊收费系统启用后,收费人员清点现金、找零并通过键盘输入相关信息后需要等待打印机打印票据,虽然实测的平均出票总时长仅30秒,但最后这个等待时间差不多要10秒钟。原来是“忙惯了闲不下来......”,看到这个结果,大家都开心地笑了。不过谷定英院长仍然带领我们分析使用场景,讨论优化策略。经反复努力,通过采取减少打印字符数、合理降低打印字符点阵、控制打印头字车行程等方案将打印时间减少到了7秒钟。
随着应用的不断扩展,全院各临床、职能等部门逐渐体验到了信息化带来的新动力,各种“需求”开始扑面而来。药库/药房管理、电脑药品划价、电子检验报告单等等。其中电子检验报告单项目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直接与医疗设备产生数据交换的项目。当时医院使用的检验仪器清一色都是进口的。供应商只能提供原生产厂所在国文字的技术文档,无法提供任何连机接口。我们就参照技术文档中的提示,利用设备上仅有的串行打印机接口读取数据并逐一对照,找出对应关系并转换成通用数据记录,最终组合成医生可以读懂的电子报告单,终结了由检验师手填报告单的历史。代码自己写,数据线自己焊。那时候“玩”HIS除了键盘,电烙铁、螺丝刀、万用表、逻辑测试笔一个都不能少。用一句时尚的说法:那个时代,一个不会用电烙铁的程序员做不了一个合格的HIT人。
进行各应用软件系统规划开发建设的同时,我们的硬件基础设施也随着医院信息化整体建设的推进而逐步完善。正式的专用服务器、独立的核心交换机、规范化的信息机房一一呈现。我的寻呼机号码也被列为医院所有应急号码的第一个。我们的HIS系统软件也被当时温州所有的市级医院借鉴和接纳。从那个时候开始,虽然每一步都非常小,但每一天我们都在努力前行。
乘风破浪
随着新世纪曙光的临近,我也迎来了HIS建设生涯中的第一个重大转折点。Y2K问题(备注:千年虫)倒逼我与团队伙伴们对整个信息系统从软件到硬件进行全面提升。核心数据库服务器操作系统升级为Unix+Oracle,负载均衡服务集群与SAN架构存储阵列柜取代了单机运行的服务器硬件平台,Windows操作系统与 PowerBuilder开发环境组合成为客户端应用平台的主流,三层结构的信息网络交换体系初具规模。应用软件包括了门诊挂号收费、住院收费、门诊医生、住院护理、公费医疗管理、药房药库、电子检验、检查报告单(当时还算不上是真正完整的LIS和PACS系统)等。
2006年正值医院信息化建设又一个快速发展时期。我正式加盟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随着医院管理理念与服务意识的进步,医院信息系统建设也从一开始的“以收费管理为中心”转向“以患者服务为中心”。改善医疗服务质量、优化管理与服务流程,提升人民群众就医体验,提高医院竞争力成为这一时期医院建设与发展的主要目标。信息技术无疑是实现这一目标的重要推进力。所幸的是不仅我的院领导全力支持信息化工作,而且还有一群志同道合的HIS队友与我相伴。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第二医院信息中心近30位技术人员共同协作共同开发,完成并上线了电子病历、电子医嘱、预约挂号、医生移动查房、院感管理、手术准入等多个信息子系统。先后推出了患者先诊疗后结算、门诊药房预配候取、检查检验报告单自助打印、病区护士站结算等多个便民服务举措。两个医院的信息团队还“顺带”开发了自己的人事管理,职工一卡通(含职工诊疗、门禁、停车、就餐等功能)等应用系统。我们的软件自主开发模式也成为当时医疗业界的标杆。
医院信息化建设带来便利快捷的同时,“意外”也可能随时“不期而至”。领导的支持、医院同事们的理解,以及科室团队伙伴们的“同仇敌忾”是我们战胜所有困难的坚强后盾。2012年5月因硬件故障造成主数据库服务器突然宕机,不得不启用容灾应急系统。但容灾应急系统配置略低,无法满足医院高峰期业务运行需要,只能协调部分业务避峰分流,影响了全院的医疗工作。谷定英院长(时任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院长)向全院公告,主动担责:“我院信息系统发生故障,作为主管院长,我负领导责任和主要责任。目前信息中心的同志们正全力处理故障,请大家现在不要再给他们压力,让他们集中精力,全力以赴......”正是有了院领导的支持、理解和信任,我和队友们才得以放下心理包袱,竭尽全力,经过72小时“至黑至暗”的时刻,我们终于排除硬件故障并恢复所有数据。
2013年,随着智能手机普及和移动3G数据网络的建设,智能手机已经不再是“高档”的时尚玩具,移动应用服务开始兴起,移动浪潮蜂拥而来。小伙伴们那些“不安份”的小心脏又被注入了新的兴奋剂。身为时任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信息技术中心主任的我却多次顽固地否决了“小伙伴”们着手移动端应用开发的建议,并固执地要求技术人员把主要精力放在院内自助设备的开发方面。几位青年同事不顾反复被批,坚持不懈地开导和说服,终于把我这个保守的“前浪”重新拉回了时代进步的大潮之中。在此之前我和队友们都没接触过Android系统的开发,也不知道在一共只有4G内存的手持设备上能“玩”出什么新花样。大家努力收集各种资料,夜以继日,我们实现了“把患者手机变身成医院服务自助机”的目标。一年后我们自行研发的第一个基于Android平台的移动护理系统上线。再一年后,基于企业号的职工移动服务平台和基于服务号/生活号的患者移动服务平台先后开通启用。之后的数年中,团队连续保持并刷新全国医院移动服务、移动支付的最高记录。在此期间一本由谷定英院长推荐的《微信思维》一书,给一直只关注代码堆叠的小伙伴们新增了产品设计的理念。每当回想到这个场景,我心里总会充满自豪和感谢。自豪的是我们的团队仍旧站在了医院信息化建设的时代前列。感谢的是如果没有这些执着、不离不弃的队友,我肯定早已成为那个被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我曾经向同行们炫耀:“我是浙江省最幸福的信息中心主任!”
信息化建设在医院发展过程中的重要性越来越被认可,信息中心所承担的任务自然也越来越多,责任也越来越重。工作范围从信息系统软硬件平台建设扩展到全院智能化相关的配套项目建设。通俗地说:只要是220V电压以下的,或者是涉及RJ45插头的设备或项目都必邀信息中心参与。安防监控报警、消防监控、停车收费、楼宇自控、手术教学直播等都成了我们信息中心的“业务范围”。曾经有兄弟医院的同道和我开玩笑:你们手伸得这么长,让我们怎么办......,只是当时还没有“内卷”这个词。
回归梦想
2017年,已经离开医疗信息行业两年的我依旧割舍不下心中那份HIT情结。为了那份对HIT的痴迷,在家人的鼓励和支持下,已是“知天命”的我毅然转身告别家乡小城“重启”自己的HIS人生。
在刘欢《从头再来》歌声的伴随中,我离开家乡来到了位于杭城的省人民医院。集成平台、微服务、新HIS、新模式......,对已经是“知天命”的我来说一切都是全新的。在家人、领导、朋友们的支持和鼓励下,我和新团队一起迎来了全院HIS系统整体切换的重大工程。反复调整和优化各个流程,经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打磨,我和队友们一起“闯”过了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医疗健康信息互联互通标准化成熟度五级乙等、电子病历系统应用水平五级、医院智慧服务三级等各项测评。其中2019年12月浙江省三级甲等医院复评中,我们的信息化工作作为医院特殊亮点列入了浙江省卫生健康委员会评审专家组的评审结论中。
三十余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有幸随着中国医疗信息化的建设入行、起步。在领导的支持、队友的协助、家人的鼓励下,我一路前行、一路成长。我的HIS人生算不上跌宕起伏,但也一直痛并快乐着。“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21世纪是生命科学与信息科学的时代,医疗信息化建设也正逐步从“以疾病治疗为中心”向“以健康促进为中心”转变。快要“奔六”的我初心未改,继续沿着HIS人生之路勇往直前。
作者简介
高级工程师。1989年毕业于浙江大学生产过程自动化专业。历任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信息技术中心主任、规划发展处处长、保卫处处长。现任浙江省人民医院信息中心副主任。任浙江省卫生信息学会大数据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从事医疗信息化工作30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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