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扬帆:HIS人生

发布时间:2022-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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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7年7月香港回归后,我从湖北下海前往广东,几经辗转投靠到杨晓龙同学所在的东莞石龙计算机中心(广东巨龙公司的前身),通过考试进入公司,正式开启了我的HIS人生之旅。这其实只是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没想到一直干到现在。

  广东巨龙公司2000年之前,在全国医信仅次于北京众邦慧智和“军字一号”的军惠公司,是原卫生部认证的6家HIS公司之一。那时全国做医院信息化的公司不多,石龙人民医院的黄锦麦院长具有超前眼光,与武汉大学合办“东珞医学信息研究所“,即东莞石龙计算机中心,以石龙人民医院为基地,开发第一代DOS+FOXBASE+NOVELL网络版的HIS系统,取得了成功。我人生最芳华的岁月就发生在这个阶段,下面给大家讲几个小故事。

第一次看海

  1997年8月我正式进入巨龙公司,简单培训了一个月,我就被公司派到阳江市人民医院,那时我们俗称“下工地”。医院信息科长叫陈渺行,非常有文化意境的名字,据他说阳江市一半以上的科级干部都认识他,我们都叫他“行叔”。行叔为人很好,看我衣服破旧,从他朋友工厂拿了两件衬衣送给我。记得是“乔士”牌,英文音译“Choose”,名字和LOGO都是他帮朋友设计的,早年在广东销售很好。

  HIS上线之前,行叔带我们去看海,阳江海陵岛闸坡是著名的阳光沙滩,车在路上还未到景区,海风带着特有的腥味就扑面而来,连日来的紧张心情一下就松弛了,湛蓝的海水一直延伸到天际,近处白浪点点,海鸥飞翔。我们也像放飞的孩子一样,扑向沙滩。脚踩在银白的细沙上,如在云端漫步,甩掉鞋子,探入海水中,还有些冰凉,海水回卷之时,脚底的沙子也随之坍塌,险些站立不稳。潮水在近处的声响还比较大,一来一回不断地翻唱,永不停歇。

  对于生长在北方的孩子来说,看海就是魂牵梦绕的夙愿。无数次想象大海的模样,今天如此真实的体验,我忍不住掬了一捧海水,啜了一口,咸、腥、苦涩,这就是大海真实的味道,是完全不同于淡水的寡淡无味。我面朝着大海,大声地呼喊,“大海,我来了!”

  行叔租了几把遮阳伞和沙滩椅,看我们在海边打闹,那时我们都是20出头的毛头小子,也没什么规矩,只觉得太好玩了,在稍远的海滩上捡了很多贝壳,还有很大较完整的海螺,成片的棕榈树林里面,也留下我们狂奔的脚印。中午我们没有在海边吃饭,行叔说那些餐馆都是给游客的,我们在返回的路上找了一家本地人开的海鲜大排档,满桌子都是各种虾蟹海鱼的不同做法,清蒸、椒盐、炭烧,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豪华的一餐。

  后来行叔还带我去“叹早茶”、KTV唱歌,第一次吃鱼翅炒蛋以为是粉丝,喝鲍鱼汤找不到鱼的笑话,都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经历,我像一个土包子一样,不断在汲取中国改革最前沿的文化习俗。那时甲乙方不像现在分得那么清晰,很多医院还给我们提供宿舍和免费饭堂吃饭。阳江市人民医院饭堂的阿姨受不了给我们做辣菜,还找到院长去说理。

  半年后,我的工地转到湛江,独立去实施农垦中心医院,间或还会路过阳江去看望行叔,有次医院要到广州买一批电脑,行叔还特意叫上我去选购。再后来我的工作转到粤东地区,就很少跟行叔见面了,有次在广州的会议上,碰到医院信息科的工程师阿玮,说行叔已经退休了,原来主管信息化的副院长也做正院长了。行叔虽然逐渐淡出我的生活圈,但每每回味我的HIS经历,则必须要从行叔说起。

冬青大哥

  海丰县彭湃纪念医院是汕尾市最大的公立医院,医院旁边是全世界第二个红场纪念馆,是当年彭湃先生学习苏联而建立的农民运动场所。广州著名的农讲所就是由彭湃倡议创办并就任第一届主任,毛主席是第六届所长。

  在广东流行一句民谚 “天上雷公,地下海陆丰”,在这个有着革命基因的医院,我的小心脏还是有些怕怕。海丰话属于潮汕话也叫“学老话”,即学到老你也学不会。海丰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像天上在打雷,海丰人的脾气也很暴躁,争几句就好似要动手打架。1998年初见冬青大哥,他还是财务科下面的收费组长,因为与公司签了HIS系统合同,医院还没有成立信息科,就由他来负责该项目实施。冬青大哥人长得比较黑,脸上也坑坑洼洼,头发有些硬还打卷,骑个摩托车来去如风,基本上第一印象就是香港铜锣湾的古惑仔。

  早年HIS系统还保留了药房划价的功能,因为收费处的阿姨们只认得现金,不会电脑操作。冬青大哥算是他们医院的电脑高手,他学过会计电算化,会打字,会基本的OFFICE和FOX数据库操作。门诊收费处小组长是一名50多岁的阿姨,我记得叫“王小惠”。咱们北方的孩子都会尊称叫阿姨,我培训了她们多次打字和门诊收费系统操作,但药房一直不能把划价功能停掉由收费处来收钱。我盯在收费处她们做几单,一离开就又交给药房去划价。老阿姨们对我也不待见,好像我欠了她们钱似的。没有办法我只好求教冬青大哥,大哥跟我去了一趟收费处,出来后对我说了一句,以后别再叫她们阿姨,要叫姐。这简直是违反人伦的道理,在南方居然大行其道,原因就是叫阿姨会让她们觉得自己很老,这是不尊重女性的。我开始叫“惠姐”时,情况已大为改观,配合度直线上升,当我叫“小惠姐”时,她已经开始行使小组长的权力,要求每个收费员必须用HIS系统来收费。发展到后面,这老阿姨觉得我小伙子不错,要给我介绍女朋友之类云云,吓得我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到收费处。

  跟冬青大哥接触久了,发现他为人还是很和蔼可亲的,晚上我们一起加班到很晚,然后在红场旁边的夜市,一起喝碗粥,烤两个鸡翅,大部分都是他抢着买单。与冬青大哥之间关系发生质的飞跃,是一次抢修服务器的经历。当时我的技术水平已经有长足进步,开始带徒弟,把老家的一个同学带在医院配合我做项目。那天五一节放假,我正在深圳赛格电脑城跟付祥(带我的师傅,也是好兄弟)瞎逛,接到冬青大哥打的CALL机,说医院的服务器宕机了,我那同学怎么也搞不好,也不敢让他搞了,现在已全部转入单机收费,赶紧回来救命。医院只有一台康柏3000服务器,WINNT双硬盘做镜像,在当时已经是很高级的配置了。冬青大哥安排了一台救护车直接将我从深圳拉回医院,回到医院问了我同学,才知道原来是他在给服务器杀毒时,可能不小心破坏了操作系统的某个文件导致服务一直起不来。我为了防止数据丢失,每次只用一块硬盘来尝试启动,都没有获得成功,若重装服务器则手上又没有安装盘。无奈之际想到汕尾市人民医院的服务器和HIS系统几乎完全照搬海丰的做法,遂又与冬青大哥一同驱车赶往人民医院,打破了该院服务器镜像,取回了一块硬盘。以这块盘为主盘引导成功,又尝试加入一块盘,对C盘进行镜像,然后全部卸下,再以镜像盘单独看是否可以启动,再启动SQL6.0数据库,但多次RECOVER,其间多次拷数据库文件或改路径,从当天中午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没有心情吃一口饭,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一直在不停地换盘测试,每次操作都要花费很长时间,同学在旁边也不敢出声,医院领导过问了一次,冬青大哥也没有催我,一直在旁边看着我做事,或者到下面维护就医秩序。直到我把单机收费数据全部导入到修复好的数据库中,测试发票号都是连续的,没有数据丢失后,才倒头沉沉睡去。

  我与冬青大哥共同经历了这次患难,他也看到了我做事认真严谨,把我当成真正的兄弟,送给我一部旧的香港版麾托罗拉翻盖抽天线的手机,是大砖头的第二代,虽然是他买了新的麾托罗拉小巧翻盖的998,淘汰给我的,但当时手机是一个稀罕物,中文汉显CALL机都要1800元,通话还是双向收费的,上号还要花钱,我是在老家县城找邮政局的同学那里才搞到一个139的号码,当年全县城只分配了3个手机号,挂在腰间着实威风了好长一段时间。

  从1996年到2001年之间,汕尾地区各大小医院一直都是巨龙的客户,从DOS+FOX+NOVELL到WIN95/98+SQL+WINNT,一直不断在升级维护,我也升职为粤东地区的工程部经理,一次在海丰搞完新版本住院系统培训之后,我紧急赶往潮阳大峰医院,还是我那同学的问题,因为快到医院定下上线HIS的日期,院长发现还有好多问题实施的工程师讲不清楚,他心里没底,这个院长是事无巨细类型,亲自参与到HIS项目,同时这个项目关乎我同学是否可以转正。在巨龙公司,工程部的员工要转正,必须要独立完成一家医院的HIS上线。我到医院后召开了一次沟通会,把院长及各部门所有的疑问全部解答,医院的信心有了,但基础工作我那同学做得确实不到位,我只好留下来一条条梳理完善(以前都没有项目管理方法和文档,全靠师傅带徒弟的方式传授)。在HIS上线的当天,很不巧又接到冬青大哥的电话,说旧住院系统崩了,问我能不能赶回来?2000年的时候,我负责管理100多家医院的HIS工程,手下只有18个左右的兄弟,每个人都在带一个或几个试用或实习生负责几家医院的实施和运维,实在抽不出人手。好在我前期已将新版住院系统所有的基础数据配置好,并且在服务器上已经部署进行过培训,只需要将培训的数据清理掉,再将旧系统的病人费用结转过来即可完成上线。我做了一个脚本发给冬青大哥,让他清空培训数据,然后让他将住院部旧系统电脑全部安装新版本,超级用户还可以进入旧系统,将每一个病人的费用和预交金全部导出,然后在新系统重新办理入院,再把每条费用和预交金录入新系统,这样就可以完成医保结算。在没有一个HIS工程师在场的情况下,冬青大哥组织信息科、收费处、护士站,完成了新住院系统的切换,没有出现一笔费用丢失,没有出现医疗混乱。当然住院部花了约两天的时间,才完成费用录入和对账,期间手工借药先行处理病人也给中心药房造成一定的工作量。一个星期后,潮阳大峰医院整体HIS一次性上线也逐步稳定,我返回海丰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冬青大哥在酒楼摆了一围台为我庆生,同时也庆祝他们在没有乙方工程师在场的情况下,独立上线切换了住院系统,这在业内都是少见的案例!

  2001年6月我从公司去了医院信息科,算是转换了身份角色,后来又去了另一家公司,又回到了另一家医院,算是多次甲乙身份转换。有一次约付祥和波仔特意去看望冬青大哥还有市人民医院信息科的章文莉姐、逸挥基金医院的王立类兄弟,冬青大哥已从信息科主任转岗成门诊部主任了,再后来医院换掉了巨龙的HIS,用了好似云南的一家公司,但不成功,后来又换成广东省人民医院的同套HIS系统,据说使用得也不是很好,应该是医院的规模和管理不相匹配。

  那几年,我经常在汕尾市出差,有段时间把汕尾当成我的第二故乡,甚至差点成了汕尾的女婿,但至今只学会了三个词,实在不懂汉字怎么写,权以小学拼音代替:“za die ”、“za beng”、“ gai xiao”。

催款

  在巨龙公司,销售部只管吹牛皮签合同,受苦受累都是工程部的兄弟。当年医信的行情很好,一些公司还没有开发出来的子系统都被销售部的牛人们签到合同里面了。至于收款他们是不管的,还是由苦逼工程部的兄弟贴着脸向医院要钱,要不到的话,跟奖金挂钩。所以催款成了我这个工程部经理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

  东莞有一家镇街二级医院,一直欠公司几万块钱(具体数目不清楚了),W院长还一直在到处说公司欺骗了他们。原因是销售人员在合同上写了一款电脑主板,根本没有这个型号。以前巨龙公司硬件网络服务器都做,电脑基本上都是组装的386、486,利润颇为丰厚。我接手管理这个项目时,HIS都上线很久了,医院一直不给验收,也不付验收款。我找了很多次W院长,在院长办公室等他下班,在会议室门口堵他,开始他还能听我给他出的几套方案:一是更换现在最贵的电脑主板;二是补齐与最贵电脑主板的差价;三是这批电脑我们全部撤回,冲抵工程款,医院自行去买,我们包安装系统。W院长死活不给个说法,还再到处说巨龙公司欺骗了他。我再找他时就避而不见了,催款也没有进展。

  事情的转机是在医院服务器中毒的时刻。因为采用WINNT域用户的策略,下面操作人员退出一台电脑就再也连不上服务器。收费、药房、护士站不明情况,有问题或换班后就喜欢重启电脑,因为我们教他们重启电脑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但这次重启就再也用不了,病人在门诊大厅越积越多,住院部也开始乱了,信息科和财务科着急了,打电话给我,我问明情况后,心中已有底,告诉他们让W院长给我电话才来解决。终于等来了久违的院长电话,W院长很生气,说“你们公司是怎么服务的,我们医院HIS系统都乱套了,还没有人过来处理?”。我只回一句话,“W院长,您看我之前跟您提了几套电脑主板的解决方案,咱们是不是先把这个历史问题解决了?”。W院长更生气了,在电话中大叫我要投诉你,我要投诉你们巨龙公司,我要让你们身败名裂。我说你随便,如果不解决电脑主板的问题,我就不会派工程师过来,这次故障是你们医院自己搞的,我们几个月都没有人过来医院了。W院长先把电话打给了工程总监殷云山,我在公司也找到老殷说明了情况,然后建立了攻守约定,必须通过这次事件把历史问题彻底解决掉,由老殷知会曾健总经理和黄锦麦董事长,解决医院的问题是应该的,但必须由郭扬帆负责安排,W院长真的将电话一直打到董事长,最终都把球踢回给了我。W院长没有办法,病人已经开始闹起来了,这次电话的语气软下来很多,我还是原来给他的那句话,想好了再给我回话,其他一切免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估计医院也在紧急商量,信息科才打电话过来,说医院同意支付尾款了,让我们赶紧过来。我说这次我们要先收到现金,再开始做事,收不够钱直接返回。我安排了一名工程师带上杀毒软件和几根内存条,由公司派司机专车送他过去医院,到了医院给我一个电话,上了财务科再给我一个电话,收到现金清点无误再给我一个电话,钱交给司机,由司机再跟我电话确认,最后才下令工程师开始干活,在服务器上杀毒,清除完毕,关机三分钟再重启,系统恢复正常,工作站联网正常,HIS系统运行正常。

  这样,困扰公司几年之久的问题,以没有签署验收报告的情况下收取现金而结束。W院长再也没有说公司欺骗他了,反而后来又跟我们做了几单业务。人与人之间需要相互尊重,一味示弱得到的一定是不平等待遇。多年来我无论身在甲方还是乙方,都有我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和底线,不能算是成功,至少问心无愧。

  这就是那个开放年代我们的青春故事,仅以此文纪念。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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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扬帆,软件工程硕士,高级工程师,南方医科大学顺德医院信息科主任。广东省首席信息官协会医疗分会副会长,广东省卫生经济学会信息分会专家,广东省医疗信息安全专业委员会副主委,顺德医学会医学信息学分会主委等。主编著作二部《医疗卫生信息化项目管理实务》、《医院网络安全建设指引》,担任多部著作编委。1997年从事医院信息化工作,先后经历过多次甲方、乙方角色换位,积累了丰富的项目管理经验。